[陽夜] 花吹雪
- KENN
- 2018年3月20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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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淡い花。
那時的你還不曾預見──這片漫天飛舞的夜櫻終將深深深深烙印於你眼底那片蔚藍遼闊。
總會在不經意間回憶起那個夜晚,光暈跌落在月白色的舊衣上宛如浪潮,將你倆與整個世界隔絕,紛飛的夜櫻中彼此的容顏,就這樣如同烙鐵後的傷疤根植於肌理血脈,再也無法拔除。
後來,你們終於回到了這裡,所有一切的新生與消亡,都將至此終焉。
不知道是紛亂戰火暫擱後的謐然,亦或是男人艷豔如火的髮熨燙在掌心太過炙熱,你那時竟也忍不住眼角灼燒的熱度,任由水光模糊了整個視界。
明明……明明早已在內心暗自許下不再哭泣的冀望,明明如此用力地忍住呼吸的力度,可淚水仍舊太過沉重,抵擋不了引力──
轉 瞬 墜 落 。
那傢伙在你身後一如往昔般,用著輕鬆的語氣說著這是最後的賞月云云,你覺得胸口的位置倏然空蕩蕩地疼了開來,一股莫可名狀的怒火從彼此體溫相接之處將你包裹,可你心知肚明男人不過是闡述一個既定之事,只是你終究無法……終究無法控制從腳底竄上的嚴寒;無法控制自指尖顫抖的弧度。
你想放聲嘶喊,想轉身逃離,可最後,你也只是緊緊握住他垂落的衣袖,彷彿這樣就能牢牢抓住青年逐漸消散的溫度。
彷彿這樣,就能護住你的一顆真心。
「啊──可惡。最後,明明該是被可愛的女孩們包圍才對吶。想不到,是和你一起呢……」自後背傳來他悶悶的笑聲,你可以想像得到那傢伙撇著嘴帶著埋怨看向你的神情,像是每次拉著你夜半偷溜出房間後被逮到的模樣。
深吸了氣,開口想說些什麼,卻發現藏不住脫口而出的哽咽,「是我呢,還真是不好意思……」
你想,自己強顏歡笑的模樣一定醜得難看。
「哎呀……嘛……感覺還不壞。」
「感覺不壞喔。……做得很好呢,夜。」
你曾無數次的回憶起他當時的語氣,每一個頓點,每一個破碎句子夾雜著的低喘,每一個帶著笑意的尾音,你痛恨害怕得不敢回過身去看清他模樣的自己,而你明知道這改變不了什麼,改變不了你最後終究會失去這個人的事實。
你想或許這就是當時上天對你的懲罰,以至於後來的你,只能在倒數殘存的歲月裡,自虐似的緊抓住每個閃現過腦海的微小細節,對於你,對於你們,對於葉月陽這個人,所有的一切。
「別哭啊……夜……」他的掌落在你髮梢的重量如此熟悉,就像是他曾經對你做過的無數遍那般,被鄰居孩子欺負了的你、因為跌倒而委屈的你、失去一切來到新選組的你,他都是這樣──可靠的、強大的、溫柔的──撫著你的頭一如既往笑著安慰你。
而你,此刻。
早已淚流滿面。
「……對不起,……對不起啊,陽……。」
對不起,這些無法止住的淚水;對不起,曾經約定好要笑著說再見;對不起,最後依舊是被保護的那個人;對不起,執意要回到這亂世與陽同行……。
對不起……。
對不起,長月夜無法想像如何活在一個沒有葉月陽的世界裡。
你想,陽真是太卑鄙了,他興許是猜到了你在想些什麼,於是他說:「為了我,活下去吧,夜。」
你內心哭叫著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逼迫你,他明明知道……明明知道你是拒絕不了他此刻的任何請求,可你不想就這麼一個人踽踽獨行於這個寂寥的世界,即使有海、有淚、有郁,仍有其他一起浴血奮戰的夥伴,但卻唯獨少了那個總是站在你身前的青年,在那些錯落的季節流轉間,你一直……一直這樣看著他的背影,而後你將要獨自面對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。
「我活到了最後。……不是嗎?夜。」他站著眺望夜空的模樣,像是那年真夏你們一起走過的天神祭典,蜂擁的人潮把你們沖散,你提著手中悠游的小小金魚茫然立於街道邊緣,有些猶豫是該就此轉身離去,還是跨步找尋。
────夜。
明明周遭攤販吆喝、交談喧囂,可你卻獨獨聽見那聲呼喚。
他遠遠站在道路彼端的石梯上,隔著紛沓往來的人們朝你伸出了手,參天的古木在一旁茂茂密密地伸展著濃綠枝枒,神社已然沉默佇立於此方無數個秋冬與春夏,守著這片豐饒土地與其上的人民,你們中間宛如恆亙了整個世紀那番遙遠悠久,他一雙上挑的眼微彎便輕易融碎了一池紺紫冰晶,在鎏金色的燈光照耀下熠熠生輝,青年笑著張開口,煙花剎那間在他背後炸開,如一朵一朵重瓣朱槿燃燒著整個烏羽色的天穹。
你想,這是你此生看過最美的花火。
「我活到了最後。……不是嗎,夜。」他站起身踉蹌地向前踏了幾步,你看著他的背影,上面每一道起伏的細小傷痕都是一次刀鋒的交集。
一開始是海。
用他寬闊的肩替你們擋下了一切外在的傷害,後來你們長大,開始擋在那兩個小小的孩子面前,而陽始終跨在距你半步之遙的前方,一如他張揚飛舞的髮從未退縮。
記得第一次,你們的刀刃沾染上鮮血,第一次奪取一條性命,看見戰友在面前倒下,依稀記得回過神來,你已經坐在這株櫻花樹下,抖得不能自己
沒事的,他跪在你面前輕聲說,沒事的,夜,沒事的。
因為我們有必須回歸的地方;因為我們有必須守護的東西。
正是如此,我們還不能停下腳步,我們還需要繼續前行,他攬著你的頭壓進自己的胸懷,有點疼痛卻也讓人安心,或許陽也是害怕的,你猜測著,害怕這個如此輕易取走生命的世界,但即使顫抖著,他仍舊沒有鬆開他圈環的雙手。
你那時沒有告訴他,你畏懼的不是手刃敵人的殘忍,你畏懼的是永遠失去這個叫人眷戀的懷抱。
「……你也要……活下去哦,夜。然後,究竟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?用你的眼睛去看、耳朵去聽,然後,在某一天告訴我唄。」
「啊,可是吶,在遇到我之前,要挺起胸膛……好好地活下去啊。」
「陽!」你看著他嗆咳著後退,終究是連站立都成為一種無法承擔的贅累,他頹然跌入你的懷中,一瞬間你竟不知所措,深怕連抱擁,都是種太過用力的碰觸。
或許是氣氛太過沉重,陽喘著氣調侃道:「……你啊,到那時候不會只有我還記得吧……?」
「不會忘的……沒有理由忘記的!」你反駁地說著,一片粉雪突然出現在眼前,緩緩下落,直到停歇在男人緋色的髮絲中,你原想伸手拂去,卻又忍不得放開他,哪怕只有這短暫一瞬。
「吶,從今以後也……在一起吧,夜。」
「一直,在一起……」這傢伙果然還是恣意妄為的可以,你想,明明丟下整個世界先走的人就是他。
「……月亮,真漂亮啊!真是個舒適的夜晚吶……」你順著他的視線抬起頭,鉛色的瀏海從耳際滑落,像是你來不及抹去的淚水,「……嗯。」你聽見自己微弱的應和聲。
玉輪襯在高偉的櫻樹後方,流冰般的月華從叢叢枝瓣間巍巍顫顫流淌了整片大地,這一刻,時光彷若在此凝結成一池恆久埋藏的茶色琥珀,朦朧而瀲灩的清空中,你不知道男人正看向你低垂的眼簾,與因為哭泣而飛起又下落的睫尾。
依舊像是小時候即使流淚仍然緊握住自己衣襬的那個粉嫩小孩兒啊,陽心想。
不過現在即使想為你抹去眼淚,也無能為力了呢。
之後不論在哪裡,都要一直……一直在一起喔。
你感受到身上一重,巨大的悲傷瞬間將你滅頂,約好了,跟你約定好了!要在一起吶!即使來不及說出口,陽也一定能明白你的回應的,你是這麼相信著。
想不起來當時是如何伸手去扶起男人垂落的臉龐,你想自己一定是鼓起了此生全部的勇氣,才能抑制住滿身幾乎要轟然倒地的絕望,哆嗦著用指尖描繪他最後的模樣。
大概啊……葉月陽這個人,生來注定是要成為一束最為絢麗的花火,轟轟烈烈地燃盡所有之後,在眾人眼底灼燒出自己絕倫的模樣,而後瀟灑轉身離去。
「……陽。」這是最後一次呼喚你的名字了吧。
「晚安了……。」
今夜,櫻如粉雪旖旎紛飛。
──夜の光。
從你有記憶以來,那傢伙總是這樣的,安安靜靜彷彿一個大型洋娃娃噠噠噠地跟在你的後頭,明明你們兩個出生也才差不到一個月。
不過早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,他變得不再像是一頭初生的小鹿那般,總是睜著懵懵懂懂的濕潤大眼看向你,他開始穩重得不像是同年齡的孩子,當下了課大夥們在外頭奔跑嘻笑時,你回過頭,便能看見他坐在窗邊望向你們,周遭斑駁的樹影打在他有些蒼白的側臉,盛夏的風撩起了髮吹散在空中,猶如萬里蒼穹上頭唯一沾染上的幾絲雲彩。
不過愛操心這點倒是從未改變過。
直到後來你們年紀漸長,突然之間你們就這麼疏遠了。
似乎也不是刻意為之,只是當遇見了更多的人,時間與空間就這麼被切割開來,他不再靠近,你也未曾回首。
有的時候你覺得,這樣或許也是不錯,一直以來他的考量總是習慣以你為重,兩家人又走得近,似乎從出生開始就這麼理所當然地過了下去。
直到回過神來,連你自己都不禁懷疑,是否你們曾有那麼一世誰虧欠了誰,以至於必須要用這種方式來償還過往的債。
長月夜,也該有自己的人生。
你們無法屬於彼此,每個人都一樣,沒有誰能成為例外。
你當時是這麼想著的。
只是你沒想在他會這麼在意……只是你沒想到他最後會如此拚盡全力地向你走來,在那個溽暑的天台上,四周蟬聲如雨將世界壟罩,暮靄橫在天邊把地平線燒灼成一片茜色汪洋。
真是慘了。
當時你腦海中只有這四個字,葉月陽啊,這輩子或許就都栽在那傢伙的手上了。
後來的後來,你們一起升了學,同時加入了一間藝能事務所,成為男子團體Procellarum共同的一員,慢慢也擁有了追隨的粉絲們。
這些時光──愉快享受舞台上揮手投足間綻放的熱度,在晨間的餐桌上吃著熱騰騰的早餐,變裝為了到附近的超市買回一袋垃圾食物,飛快地奔馳在月台的樓梯上趕著即將進站的班車,歌唱──能和這群個性各異的人生活在一起,是以前的你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到的。
不過最近,你開始在夜半失眠。
身體很累,唯獨腦海中似乎有股喧囂的聲音翻騰不休,每一夜的時針流轉,一個輾轉翻覆的側身,睜開眼,望見的往往都是窗外懸著的瑩瑩月輪。
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?你一邊想著一邊撐起渾沌的腦袋,隨手套了件衣服便下床打算去倒點水喝。
這個時間點,三樓空蕩蕩的沒有一絲聲息,除了廊道上小夜燈亮起的微光外,只剩全然靜默。如果這是一個惡俗喜劇的話,下一秒便該有個滑稽怪物從某個暗處蹦出來將人好生嚇唬。
可惜這只是一個你們都早習以為常的平凡日子,沒有鬼怪也沒有殺人狂魔,當然更沒有仙女與精靈身披金粉霓羽將木偶男童賜予生息。
只有長月夜坐在窗前,披著一件白堇色的羽織,攏著一層淡薄光暈與月色融為了一體,有一瞬間,你以為自己看見了大片大片的櫻花在他眼角怒爭,猩紅冶豔地像被餵養了無以計數的鮮血。
他望向你那一剎那的眼神,是那麼熟悉卻又陌生地遙遠,猶如透過你看向一個遠方。
一個,你到不了的遠方。
「夜?」你不得不開口打破這片黑暗,敲碎這一室夢境。
「......陽?你怎麼起來了?」你看著他赤著腳落地朝你走了過來,恍惚間你不知怎麼地,竟脫口而出:「你長髮的樣子看起來蠻好的。」
長髮?你聽見他困惑的語尾,猛回過神瞎扯了一通打混過去,你甚至都不清楚腦海中為什麼突然冒出這念頭,總覺得......要是夜的話,應該很適合。
「來,熱牛奶。」他微彎著眉目望向你,盈盈的笑意聚在瞳仁中,像是雨季裡滿溢出池塘的碧色水紋,「即使是陽,也會為了舞台劇而緊張呢。」
「等等!甚麼叫做即使是陽啊?這樣好像顯得我心臟很大顆似的!」你捧著馬克杯坐在地上反駁道,熱度隨著指腹緩慢傳進周身,你們的相處好像就該有個這樣的場景……坐在將白光抽絲織成的地毯上,說著話看著斟滿的月,你開瓶用酒香薰醉滿樹薄紅,他抬手拈去你肩頭花落。
青年笑了出來,「不是啦,我認識的陽啊,雖然好像很輕浮,但只要是想做的事便能無所畏懼堅持到底,很令人敬佩呢。」說著這話的他,眼底像是埋藏了從天而降的億萬顆星,滿室的黑暗竟也檔不住其中的光芒。
你深怕暗夜也遮蓋不了你臉頰燒灼的熱度,急急忙忙回嘴道:「嘛……這是當然的,所以別指望我會誇獎你喔!」
「我聽淚說啊~你這種類型好像就叫做傲嬌喔。」
「他都哪裡學來這些詞彙啊,真該讓海禁止他去跟魔王大人學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。」從你們依靠的地方傳來了細微的震動,一回過頭去,就看見那傢伙屈著腿將頭埋在手臂之中悶笑著。
吶,陽。他叫了聲你的名,臉從膝上抬起便側向你的方位,眼角似乎還閃爍著笑出的淚花。
他說,「謝謝。一直以來,謝謝。」
那個時候你還不明白他話語中的深意,以至於你有時候會回想起那個夜晚,思索著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那句話,又是從什麼時候背負著那份殘存的記憶生活,但那時的你絲毫未覺,也就不會悲傷,也就不會心痛。
舞台劇的練習緊鑼密鼓地行進著,你們和Six Gravity的新跟葵雖然在其中擔當了雙主演的位置,但有趣的是即使是全然相同的劇情與場景,但在不同的搭檔的詮釋下,便有截然不同的感受,或許這就是戲劇的魅力吧。
你是在大千秋的前夜記起夢中所有的一切的。
那些飛濺在颯颯寒風中的鮮血、男人拿著長戟檔在你們面前揮舞如刀鐮切斬、空無一人的街市和你們疾走的腳步、年少的孩子拖著過大的衣襬跟在後頭叫著你們、祭典上連綿成串的萬千燈火、夜櫻……夜櫻中他握著你的手緊緊緊緊像是下一秒就會痛哭出聲。
你沒有說你其實很想吻上他的唇,像是親吻一個飛過凡間的神祇。
無數的想法在你腦內翻騰,連帶著心也浮躁地難以平靜,所有人都當作你是終場的興奮緊張,他們笑著打氣相互拍捶著肩,你卻惶惶然不知所措。
舞台上的現實與你夢境交纏環繞,你是蝶抑或是莊周,或只是遊蕩於這塊貧瘠夢土的無主孤魂。
「陽,這是最後的舞台了。」而後,你聽見他的聲音,無數次在你過往、記憶中回放的溫潤嗓音,一直一直一直都在,忽然地你像是無可依靠的舟楫尋得了倚靠的灣港,終於安定。
長月夜就是你的歸屬。
你想,你這次終於可以反握住他顫抖的雙手了。
你抬手壓住了他揚起的眼睫,「對不起吶,夜。」你說。
對不起讓你一個人跌跌撞撞走過這麼多的碎裂時光,對不起直到現在才記起曾經的約定,不過我來了,也就不再離去。
他楞了一下,像是突然明白些什麼,你感受到指縫間如夜潮般微涼的濕意,「……陽。」你聽見他小心翼翼地呼喚你的名字,「嗯。」
「陽。」
「嗯。」
「葉月陽。」
「嗯。」
「葉月陽!」
「嗯。」
「你這個……大渾蛋!」剛推門的郁被夜飛快走出去的速度嚇了好大一跳,「你們……吵架了嗎?」他指了指外面的方向又指了指你,「陽惹夜生氣了喔。」淚的頭從他身後冒出。
「嘛……雖然很想否認,但這次還真的被淚猜對了。」你抓了抓頭,拿起兩人的佩刀追了上去。
「要好好道歉喔!」
「嗯,要好好道歉。」被年少組的這麼叮嚀真是感概萬分啊。
「吶,夜啊!」你攬住在後台的他,用指尖擦去他臉上剛才最後一幕哭得一蹋糊塗的淚,「要一直在一起喔。」
他難得沒有說話,外頭的音樂聲像是要衝破整個會場的天篷,他後頭是熾閃的頂光,卻遠不及他唇角彎起的弧度耀眼,你在他眼中看見自己。
你想,這樣就夠了。
你被他拉著迎向外面如瀑的掌聲,你回握住他,握住了你的那束月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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